大兴安岭森林中的一颗钢钉
蓊郁静谧的原始森林里,冷光依稀的钢钉沉默地钉在樟子松的躯干上,八十多年的时光未能将它锈蚀,却让那段惊心动魄的历史愈发清晰。
细若游丝的林间小路上,车辆缓缓前行,人与车仿佛被扣在一个绿色的大盆里。密不透风的林子,大大小小的樟子松、白桦和落叶松,无数杜香和兴安杜鹃、越橘,已经演替了将近一个世纪。
那棵带着钢钉的树,早已无法显现老师所形容的茕茕孑立的样子;当年那片砍伐了树木打造成的操场,也已成为一片次生林地。
靠朋友引领,我终于到达目的地——坐落在阿巴河畔的“关东军栖林训练营”遗址,也找到了那棵带着钢钉的樟子松。那颗钢钉居然没有锈迹斑斑,没有因为树干的皲裂而脱落入土,仍然留在那棵树的躯干上,冷光依稀可见。
01 钢钉的来历:侵略的见证
九一八事变后,日军侵占东北,将魔爪伸向大兴安岭北部原始林区,公然把浩瀚的森林占为己有,并对鄂温克猎民进行种种欺压盘剥。
他们切断了鄂温克猎民同外界的商业联系,强买强卖,用火柴、弹壳之类的小东西,强行换取猎人们辛苦得来的皮货。
1940年,日本侵略者在阿巴河北岸建立了这个训练营。他们收缴了鄂温克猎人的枪支,中断了他们的狩猎生产,并扣押了他们的口粮,将他们集中囚禁在这里。
侵略者对鄂温克猎民进行奴化教育和军事训练,让他们学日语、学格斗,向他们灌输效忠日本天皇的思想,目的是让他们成为抵御抗日力量的炮灰。
被留在山林里的鄂温克老弱妇孺,由于饥寒,很多疾病开始蔓延,据记载,其间有200多人死亡。到1945年二战结束,生活在大兴安岭北部原始林区的鄂温克猎民数目已大不如前。
02 绝境营地:囚笼的设计与残酷
这处营地是一处绝境。当年侵略者逼迫鄂温克猎民在悬崖峭壁一侧砍光树木,倚山建起一座23米长、7米宽的木刻楞营房。
他们拓出一片平地做操场,操场上仅留下了这棵樟子松。营地背后是高山丛林,前面是骇人的深渊,深渊底是湍急的阿巴河。即使是酷暑,流水也能冰死人。
更有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和虎视眈眈的狼狗把守,任何被囚禁的人,想逃出去,难于上青天。
朋友告诉我,那颗钉在樟子松上的钢钉,产自二战时期的日本,是用来拴狼狗的,也用来捆绑折磨敢于反抗的鄂温克猎人。
这排残存的木刻楞房子已失去了原本的颜色,黢黑而幽暗。退后一二十米看去,这个场景就像一幅屠格涅夫小说的铅笔插图。
03 无声的反抗:从屈辱到抗争
被囚禁的鄂温克使鹿部落猎民,虽然远在深山,但也知道了抗日力量的存在,他们在牢狱般的训练营里盼望着脱离苦海的时刻。
侵略者的眼睛时刻监视着,猎人们稍有违背命令,就会立刻被绑在那带钢钉的大树上殴打折磨。
由于实在无法忍受日本侵略者的酷刑,一个年轻猎人在训练中突然走向悬崖,纵身一跃,跳入了湍急的阿巴河。
阿巴河把他送入了额尔古纳河,额尔古纳河把他送到了遥远的大海,而仇恨就这样留在了悬崖之上,留在了那些忍着泪水目送他远行的鄂温克猎人心中。
反抗的情绪,无声而猛烈地滋长着。“反法西斯大决战就要开始”的消息,不知什么时候起,在训练营里不胫而走。
猎人们在日本兵注意不到的角落,低声商讨着出逃的方案,等待着时机到来。
04 解放与复仇:猎人的觉醒
终于,深山老林里响起剧烈的爆炸声,随即营地一片火光,木刻楞房子被炸掉了大半,日本兵乱作一团。
早有准备的鄂温克猎人冲出了营地。大山近在咫尺,他们趁乱飞快上山,隐入森林。一段艰难的跋涉后,猎人们回到了鄂温克营地,见到了当地鄂温克猎民的带头人昆德伊万。
报仇雪恨的机会到了。昆德伊万决定带领鄂温克人即刻出击,助战抗日,拦击逃窜的侵华日军。
他背起猎枪,手握劈山开路的大刀,振臂一呼,猎人们二话没说,拿出了储备的子弹,牵着最强壮的驯鹿迅速集结起来。
妇女们为丈夫和儿子准备了肉干、列巴,还有深深的祝福。一支狩猎者的队伍,扛着原本瞄准禽兽的猎枪,牵着长于翻山越岭的驯鹿,走向了反侵略的战场。
05 鄂温克小道:复仇的伏击
他们穿林地过长河,抵达艾雅苏克河畔。这里有一条隐秘的小路,是当地人口耳相传的“鄂温克小道”。
他们算准了,日军撤退时要途经此地。他们的眼睛躲在树叶下,耳朵像猞猁那样搜寻着每一丝动静。
时间静静地流逝。突然,猎人们听到了树枝被踩倒的声音和日军说话的声音,还有马匹嘶鸣的声音。
精良枪炮看起来是侵略者手中的胜券,其实未必。在别人的家园里横行霸道,一头驯鹿和一只小鸟都不会驯服,一草一木都会成为反抗的帮手。
日军的马在倒木横躺竖卧的林间一步一陷,他们的眼睛被茂密的树林和满天的飞虻遮挡,完全看不到几米开外是什么地形。
06 胜利与记忆:历史的回响
日军的队伍近了。出乎意料,走在前面的竟然是一个鄂温克人,还牵着一群驯鹿!昆德伊万冲着那鄂温克人大喊一声:“快趴下!”随即一枪一个准,打倒了走在前面的日军。
意欲还击的日军胡乱地射击,但不知道哪一片林子中埋伏着袭击者。
经过一场激战,几天前还在训练营折磨鄂温克猎民的这股日军,命毙大兴安岭。
八十多年过去了。如今,这里属于大兴安岭北部原始林区的一部分,人迹罕至,生态如初,是万类生灵的乐园。
转身离开那棵带着钢钉的大樟子松,走进那栋炮火烧燎过的木刻楞营房。这样的房子,曾在雅斯纳亚·波良纳的托尔斯泰庄园见过,少年时代在海拉尔见过,它们曾给予美的遐思。
时至今日,眼前的这栋旧木刻楞房子更像是大森林里的一块伤疤。
我想,那颗远渡重洋、留在80多年岁月里的钢钉,有一天将会在大自然的万物演替中,与那棵苍老的樟子松一起倒下,那一排残破的木刻楞营房也将化为泥土。
大地收纳所有的过往,将所有的惊心动魄变成芬芳沃野。而我此刻的讲述,是为了记忆永存。
前事不忘,后事之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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